母親前些日子來北京,我?guī)ス蕦m,宮殿重重,不一會兒她就沒了方向,卻不跟我走。她總覺得自己是正確的,給她看手機地圖她也不看,說看不懂,堅持要自己看景區(qū)內(nèi)的指示牌。
母親愛花,在家中院子里養(yǎng)著許多花,屋后種著蔬果,記憶里永遠是郁郁蔥蔥的模樣。
她說這輩子從沒想過會到北京來。來了之后,卻對北京的事物沒多少興趣,除了天安門廣場,只有在花開的地方,她才會主動想起拍照。在故宮的御花園里,牡丹已經(jīng)開敗,芍藥開得正好,她說這個時候家中的牡丹還沒開呢,一定要拍照。我拍完了,她覺得不好,要進花壇里去拍,我說那樣不行,她無視我,執(zhí)意進到花壇里,我執(zhí)意不拍,她執(zhí)意不出來,僵持片刻,我終于妥協(xié),趕緊拍完讓她出來,她不樂意了,表情落寞。
我心有不忍,卻也深知,她在故鄉(xiāng)生活了大半輩子,糧食是自己種的,蔬果在要做飯的時候才去園子里摘,樹上的果實可以摘下來直接吃,她日常的活計就是播種、收獲,鋤草喂豬、割草喂牛,她半生的勞作都圍繞著植物和土地,堅實的大地承載和養(yǎng)育著一切,泥土是她最熟悉最親密的伙伴,她覺得在花壇里拍照是那樣地自然而然。我想解釋,欲言又止,我知道她要接受和適應(yīng)的東西太多。
她也不管交通規(guī)則,過馬路的時候遇到紅燈,我們在等,她就走過去了,我埋怨她,她還是不理解為什么明明沒有車非得等著。我想了想,在我的記憶里,在故鄉(xiāng)的公路上,若非逢年過節(jié),幾個小時都見不到一輛機動車。
初乘地鐵,她覺得新奇,但因為我住得遠,每次出門都要個把小時,她開始拒絕出門,說自己在地鐵里頭暈,也心疼每次刷卡都要7塊錢,我告訴她超過100塊錢就可以打折了,她囁嚅道,表弟表妹的房租一個月才一百來塊錢。
在地鐵里,6個人的座位在母親的“招呼”之下坐了8個人。15號線座位的確是比較寬,平時偶有坐7個人的現(xiàn)象,一般也都是相熟的兩三個人擠著坐。而這次,我和表妹都站著,除了母親,7個人中有一對是母子,剩下的看起來都互相不認識。坐在她旁邊的人面色不悅,我悄聲告訴母親,自己的座位可以讓,但是不能要求別人也讓出半個座位,那是人家的個人空間,不可以干涉。母親匪夷所思地看著我,看了看周圍的人,不再理我。
看到街頭五顏六色的共享單車,她亦覺得新奇,我細細解說,又演示給她看,她覺得不可思議,一再地問,那是誰的車呀,你能打開騎;我把車鎖起來,我們繼續(xù)往前走,她一再回頭看,很詫異可以直接就那樣放路邊。到了繁華的地段,看到成群結(jié)隊的共享單車隊伍,她終于接受了這個新事物,說大城市就是好,還可以騎自行車,老家的地方不像這么平,要上山下坡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騎自行車。
表妹過來,我們一起去吃飯,每人騎了一輛共享單車,我倆在前面,她跟在后面。過一個很寬的路口,我無法看到綠燈的時長,她依舊沒有看紅綠燈,也或許她覺得跟在我后面是安全的,結(jié)果我和表妹剛過去,綠燈就結(jié)束了,她在馬路中間驚慌失措,過來之后就不肯再騎自行車,說大城市車多太危險,說自己技術(shù)不好,說什么也不肯再騎??晌抑?,她騎家里的摩托車,技術(shù)要比我好很多。或許,是我不夠用心,或許,是她老了。
母親此行最大的“進步”,大概是終于接受了破洞牛仔褲。有一年我過年回家穿了一條新買的破洞牛仔褲,母親無法接受,和父親聯(lián)手施壓,死活不讓我穿出去,說破破爛爛太丟人。我沒有帶多余的褲子,也不敢再拿出那條褲子來穿,不得已,只好找出幾年前中學(xué)時的褲子穿。
她看到我穿的牛仔褲“破成那樣”,讓我買條“正常”的褲子,我們?nèi)ス浣郑瑤缀鯖]找到一條合適的沒有破洞的褲子,加上我和表妹的“語言強化”以及這幾天的“視覺沖擊”,她終于形成了這樣一個認識:在大城市里,大家都穿破洞牛仔褲,穿破洞牛仔褲是正常的。
當然,我還是不能確定,下次回家的時候,我能不能“正?!钡卮┮粭l破洞牛仔褲。
三天的五一假期很快結(jié)束,我去上班,留她在房間里,提前買好了菜,叮囑她自己做飯。中午休息的時候,她打電話來,問燃氣灶怎么用,我才知道她還沒有吃飯,趕緊訂了外賣,送到的時候已經(jīng)下午兩點。晚上回去,她說會用燃氣灶了,下午還出去散步了,但是不知道怎么按電梯,走樓梯下去的,又爬樓梯上來,還說干嘛要住15樓。我終于下了決心,請假再陪她一天。
第二天,我一步一步教她怎么乘電梯,她很快就學(xué)會了,但是說在電梯里會頭暈。我說習(xí)慣了就好了,她不相信,我又解釋道在上大學(xué)之前也沒見過電梯,剛開始在教學(xué)樓的電梯里也會暈,慢慢就好了,她依舊半信半疑。
再教她怎么使用微波爐和洗衣機,她卻不愿意再看,說沒有家里的好用。我在去年底買了一臺微波爐給家里,那是母親此前從未見過的新玩意,鄉(xiāng)鄰們也未見過,她得意地向鄰里們介紹微波爐多么好用。含辛茹苦拉扯我們姐妹四人長大,母親有她的驕傲。
我一個人住久了,習(xí)慣將房間里的物品隨意擺放成自己舒適的樣子,而母親習(xí)慣將所有的物品都擺放得整整齊齊,瓶瓶罐罐桌子椅子都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貼著墻邊放,所有的衣服都要疊起來,也將我的房間這樣“改造”了,并告誡我收拾好房間,“天天防客來”。我不以為然,說我的房間里一般不會有人來,還破壞了她的一部分改造。
我們?yōu)榇税l(fā)生了爭吵,母親說,你就不能像別人一樣,如何如何,我脫口而出,我也是一個人,我有我自己的樣子,為什么要像別人一樣。母親不再和我爭,說要到外面透透氣,就走了出去。我擔心她,在這個城市,母親甚至連方向才剛剛分辨清楚,她來到北京,她只有我,我卻讓她負氣出走?;叵肫鹞液退g發(fā)生過的一些爭吵,都是在家里,在她更熟悉的地方,出門而去的都是我,當時只覺得想要掙脫,從未想過我走出去之后她會有怎樣的擔心。
母親回來的時候,手里拿著一片色澤漂亮的銀杏葉,我們會心而笑。